HK’s existential crisis 香港的存在危機
本文不是投資文章，內容非常痴線。
2019年於香港發生的一連串社會及政治事件，是香港人的existential crisis（存在危機）。
將existential crisis 翻譯作「存在危機」其實不是太好，可能叫「存在的訝異」更好，但現時華文界全部都用「存在危機」作翻譯，本文都照跟。
Existential crisis 是existentialism（存在主義）的啟蒙點，要講existential crisis，便要先了解存在主義；可是，正正由於existential crisis是存在主義的啟蒙點，要講存在主義又要涉及existential crisis。要走出這個循環，就不能對兩者之一有完全的認識之後才認識另一方，而是淺嚐一面即返回另一方探討，相互交替。
上文的2019年書單內最後一本書是《犬狼傳說》，其製作人是日本動畫大師押守井。2008年押守井有一部動畫作品叫《空中殺手》，片中以戰爭及任務作背景，表現出existential crisis 及existentialism，當中以薜西弗斯（Sisyphus）式的重複性生活作為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 的代表，從而引出對存在主義的思考。
本站於2016年成立時的創始文章（見此），亦是以「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作為思考強積金投資的起點；而上文的2019年書單內Marcos Lopez de Prado的Advances in Financial Machine Learning 討論discretionary 投資經理的一段，其段落的標題是Sisyphus paradigm，亦暗指憑感覺的投資是「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可見存在主義不斷存在於我們當中。
這種對存在的特殊感受，會令人引發出對存在的反思，「存在」被人們用「日常」來掩藏，但於當人感受到存在危機，不是心理或精神的異常，而是自己對世界認識及感知的異常，「存在」就會在人生中呈現出來，正如2019年香港人所呈現出來的存在危機，就是對過往認識及感知的異常。所以，如要探究香港在2019年出現存在危機之後的走向，便要從存在主義一方同時入手。
存在主義的面向大約有：
- Angst 畏；
- Absurdity 荒謬；
- Death 死亡；
- Thrownness 被抛擲；
- Possibility 可能性；
- Authenticity 本真；
- Dasein 此在 and das Man 人人;
- Care 關念 & Being-in-the-world
注意這些字詞大多源自德文及英文，中文的翻譯很多時未能完全涵蓋相同意思。
Angst (德) 畏
英文多譯作 anxiety ，或是fear、dread 。這個「畏」是經常出現於存在危機。人們面對不安、重複等存在，甚至面對災難、死亡等不存在，就出現angst，對存在產生深層次的憂懼。
面對angst 這個存在危機，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間都選擇逃避，去做回平常的自己，去做回人人的人人，過返日常的生活，唔好去啲危險嘅地方，繼續「吃喝玩樂玩」。
少數人在出現特大存在危機之後，會意識到存在原來不一樣。職場上一些耳熟能詳的例子，例如某高層得知患病後性情大變，由工作狂、mean 皇變成了另一個存在者，開始對自己以外的人作出前所未有的關懷；薛西弗斯(Sisyphus) 及《空中殺手》都是這樣，在重複、虛無及死亡中產生出存在危機，並跳躍至以勇氣及反抗去面對不能改變的現世：出現了薛西弗斯對命運的蔑視，出現了《空中殺手》內的戰鬥機機師以每次同一路程但不一樣的景色來印證存在，在沉默的世界中站起來，在反抗中自主地存在着。
Absurdity 荒謬
荒謬有兩個意思。一是當見到有人話一腳伸開跪地的人叫「用腳推開」；行街被車撞斷腳可以被政府控告暴動，反而蓄意撞人的司機可以繼續開工搵食；周圍有浮屍墮樓，查都未查就話無可疑；見到當見唔到，放任黑社會周街打人，然後自己扎職升官發財睇升旗。做出一大堆反智反邏輯反常識反理性的人，竟然稱讚自己是最克制最專業最守法的人。像國王的新衣及指鹿為馬，這類反邏輯反常理的事，是第一種荒謬。
另一種荒謬由存在危機所產生，就是突然發覺原來非邏輯非常理的荒謬，正正是實體世界的本來面目，例如好人有好報、政府理所當然地要尊重及保護人民、正義必勝等等－－這些都是美麗的誤會，原來理性、邏輯及道德根本是不存在的，而存在本身就是荒謬的。
什麼公民社會，什麼自由民主，什麼法治公義，什麼一國兩制，只是由object自己所製造出來的荒謬笑話，妄想要為存在附上什麼意義。要解決問題就是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死亡就是存在的終結。從荒謬而產生的存在危機，最後剩下來的就是最荒謬的問題：究竟存在是否值得存在？一代年青人是否值得存在？香港是否值得存在？
Death 死亡
死亡是存在最大的呈現，人在面對死亡時，才覺知存在的存在，亦是存在危機的覺知。
死亡是存在的架構之一，亦是存在的終點。人們正常是向死而存在(Being-towards-death)，只有在反常的情況，才有向存在而死。以反抗的勇氣，以死亡的存在，去面對存在危機。200萬+1 這個數字，正正是將「存在+死亡」呈現出存在的勇氣及向存在而死。
而2047 這個數字，亦是將死亡放在香港人的眼前，面對2047年，將會引發出更多更多的存在危機。
Thrownness
人生是被抛擲（thrown），喺香港出世不是自己選擇，歷史亦不是自己選擇，我們是如此這般地存在着，荒謬地及被抛擲地成為了活於廿一世紀的香港人。
當人面對自己thrownness 的存在危機，才能呈現出存在的獨特性及獨立性。就是因為被抛擲，所以不是與別人重複，亦不是與過去的存在重複，了解這種必然的偶然，便能在偶然中展露出各種可能性(possibilities)。
Possibilities
從死亡及被抛擲的存在危機，可產生出對存在的不同可能性。典型例子是大病重生後對金錢利益權力的改觀；另一例子是一次大戰時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在impossible 面前展現出possibilities，在極權面前展現出反抗，在絕望面前展現出勇氣，在荒謬面前展現出良知，在槍砲面前展現出雨傘。
Authenticity
這個字有很多譯名，例如本己、本真、本我、真誠、屬己，筆者都想不出何謂最好的翻譯。
Inauthentic life 是人人的人生，是過一種其他人想你過的人生，做父母眼中的好兒女，做老闆眼中的好員工，做統治者眼中懂得唱國歌及流淚的好公民，做人人眼中有錢就自由的投資者。
Inauthentic life 又有「異化」的觀念，即是真我被世俗帶壞，只懂吃喝玩樂玩；好像人被工作異化了，成為滅絕人性的大話精及走狗；又像人被地位權力異化了，想自己永續稱帝，令全世界成為自己的臣下。
Authenticity 的具體展露，就是個人突破了人人的自己(das Man) ，而展露出真誠的自己(Dasein)。更具體一點的說明是少林足球跳舞的一幕，醬爆所爆出來的，就是authenticity。
Authenticity 進一步的是良知(conscience) ，良知有超越性，是人之為人的格準，是中國儒家四善之端，所以真我對於埋沒良知的人十分憤恨。
Das Man & Dasein
哲學家海德格將經歷存在危機後懂得叩問存在而處身存在之中並存在着的存在者，稱之為Dasein (德) 。
可是，即使Dasein 都有inauthentic 的時間，尤其處於average everydayness 狀態之下，像薛西弗斯式的工作狀態，與及像張敬軒的《天才兒童1985》。所以政權喜歡將異見人士收監，而不是將他們殺死。一來死亡不能消滅authenticity，反而會引發更多在世的人因死亡而出現存在危機，從而帶出更多人出現authenticity 。 二來要令Dasein 變得inauthentic，就是令其處於average everydayness 處境，而世界上最average everydayness的地方，除了職場之外，便是監獄。
不過，吊詭的是 average everydayness 的處境亦是一個現實鍛鍊的修羅場，亦是道場，令Dasein更能在average everydayness 展示出authenticity。成魔前的希特拉，在獄中寫《我的奮鬥》；反抗納粹的潘霍華，在獄中寫《獄中書簡》。現時不少抗爭人士都身陷囹圄，但在精神時光屋內所鍊成的，是日後10倍奉還的界王拳。
Authenticity 只是Dasein 對存在的中性體現，好與壞的良知判斷，在乎其他存在架構：care 及 Being-in-the-world。
Care 關念 & Being-in-the-world
Care的德文是Sorge，勉強的中譯是「關念」，指人對於自己的存在在意，並且關懷存在者與其他存在者與存在物與存在着與存在的關係，這些與與與便是Being-in-the-world一字中hyphen的連接的意思，是Dasein 對存在的關念，又是指存在就是關念，將Dasein消融於存在，彼此連結，互為相配。
落在現實世界中的體現，是人與人之間的結連，不篤灰，不割蓆，承諾在存在當中的某一段時刻，彼此會在約定之地相見，作出存在向未來的投射。大家是時間地存在着，每分每秒都是authentic life。時間便是Dasein，由存在中呈現出來，時間就如關念一樣，將存在者與其他存在者與存在物與存在着與存在連結起來，呈現出Being-in-the-world。
小結
用存在危機及存在主義去梳理2019年香港社會事情於筆者腦中的思緒，頗有適切性及啟示性。
相信各人面對2019年的香港都茫然不知來去，但存在主義已經對此類處境有非常深切的反省，因為存在主義出現的背景之一，就是一戰二戰尤其納粹極權對人類的殘害，一黨獨大的後果，是一夥無論憲法、民權、法治、宗教都阻止不了的癌腫瘤向各方各地散播，最終是以暴力及軍事相向。極權肆意對人加以暴力拘捕剝奪虐殺，而沒有制衡及制裁，存在主義者對此亂世有非常深切的描寫及刻劃。
筆者多年前出現存在危機，有幸於過往兩年在大學哲學系核心的外圍鑿壁偷光，一窺哲學的堂奧，在機緣下學習了一小點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又因應2019年的香港有感而發，於2019年年尾寫出本文章。海德格的存在思路是密林中的一徑，但並沒有把道德及價值依附當中。本文展示了強烈的黑白良知，是筆者將個人感悟置於林中路上，作照明之用。
如果覺得筆者痴左線，成篇文章語無倫次，只怪筆者文筆差，學藝未精。以下節錄國學大師牟宗三的一段自述，記於《五十自述》，將上述存在危機更切身地描述，文中括號內的英文是筆者對應本文各段主題而外加的：
白天，人生活於忙碌、紛馳、社交、庸眾中 (average everdayness)，「我」投入「非我」之中，全成為客觀的。個體的我投入群體中，成為非個體的我（das Man）。存在的真個人、真個體、真主體、真主觀的獨自的感受 (authenticity)，全隱蔽起來，而只是昏沉迷離地混拖過去。可是到了晚間，一切沉靜下來，……，覺得支解破裂，一無所有，全星散而撤離了(death)，我猶如橫陳於無人煙的曠野，只是一具偶然飄萍的軀殼 (thrownness)。如一塊瓦石，如一莖枯草，寂寞荒涼而愴痛，覺著覺著，忽然驚醒，猶泪洗雙頰，哀感宛轉，不由地發出深深一嘆 (angst)。這一嘆的悲哀苦痛是難以形容的，無法用言語說出的。徹裡徹外，整個大地人間，全部氣氛，是浸在那一嘆的悲哀中。是真可謂「悲嘆三昧」了。
我躺在床上，一如夢中之橫陳於曠野。我那時的心境深深浸潤於那悲嘆三昧中，全部浸潤於無所思而全是思的「悲思」中，無所感而全是感的「悲感」中，無所覺無所解而全是覺全是解的「悲覺寂照」中 (absurdity)。這是虛無、怖慄、痛苦之感中的悲思自身、悲感自身、悲覺寂照自身。「虛無」是一切「有」全撤了 (death)，足以成全一切有的「良知本體」、「天命之性」亦皆掛空而外在化了……。我感覺到我平時所講的良知本體、天命之性，全是理解之解悟的，全是乾枯的、外在的，即在人間的關係上、家國天下上、歷史文化上，我有良知 (conscience)的表現，而這表現也是乾枯的、客觀的、外在的。但這良知不但要花這些客觀的外在的事上作乾枯的表現，且亦要花自家心身上作主觀的、內在的、潤澤的表現 (care)。如果這裡挖了根則良知就掛了空而為客觀地、非存在地、非個人地抽象表現，而不是真正個人地、踐履地具體表現。……有了「主觀之潤」之具體表現，良知本體才算真正個人地 (authentic)、存在地(Being)具體生根而落實，由此引生出客觀的表現，則亦是徹內外俱是良知之潤而為存在的，此方是真正的主客觀之統一 (Being-in-the-world)，在個體的具體踐履中之統一，此是聖賢心腸，聖賢境界之所至 (Dasein)。
國學大師牟宗三將自己的存在危機經驗記錄下來，讓後學得以對照。存在危機之後的牟宗三，才是真正的主客觀統一、聖賢境界之牟宗三；同樣，經驗了存在危機之後的香港，才是真我的香港。
香港人，加油！
延伸閱讀
香港出了什麼問題？ 張炳良 https://www.eduhk.hk/main/wp-content/uploads/2019/09/20190904-cheung.pdf
Hong Kong faces recession, existential crisis http://www.thestandard.com.hk/section-news.php?id=211115
海德格 http://mephilosophy.ccu.edu.tw/entry.php?entry_name=%E6%B5%B7%E5%BE%B7%E6%A0%BC
Martin Heidegger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heidegger/
Glossary of Terms in Being and Time http://www.visual-memory.co.uk/b_resources/b_and_t_glossary.html?LMCL=h7898s
Why Heidegger matters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belief/2009/jul/06/heidegger-philosophy-being